作者:李慕白
來源:華商韜略
在紀錄片《本山與足球》中,有一幕很有趣的名場面。
賽後的慶功宴上,遼足隊員排隊向俱樂部管理層敬酒,已經喝到滿臉通紅的遼足董事長趙本山,突然對着隊員徐亮來了一番忠告:
“你的球感挺好的,不要毀了自己的前途,永遠記住一條,你要是那樣,就廢了。”
一臉尷尬的徐亮端着酒杯,不知道當喝不當喝。結果趙本山甩出了最狠的一句:“你別拿我們當傻子就得了。”
堅持了180天後,趙本山辭任董事長,對於中國足球,他給出的最終評價是:太黑了,玩不動。
“太黑了”與“玩不動”的背後,藏着一個個曾經響徹足壇的名字,祁宏、申思、江津、李明……現在這張名單上又加上了李鐵。而他們之所以身陷囹圄,都和一個原因有關:賭球造假。
2014年6月11日,過氣網紅郭美美髮布了一則微博:“世界盃開始了,今年我也要參加一下,看看我猜的準不準”。
四天後,郭美美又發了條新微博:“心碎,輸大了”。
郭美美一語成讖,她輸掉的不僅是錢,還有自由。7月9日,郭美美被警方逮捕。當天,北京警方抓獲了一個組織賭球的團夥成員,郭美美是其中參賭人員。
在中國,除國家體育總局管理髮行的體育彩票外,所有的“賭球”或者是“足球博彩”都是非法的。
郭美美爲她的行爲付出了代價,但一個龐大的地下賭球江湖依然在暗中運轉。
場上是技術和實力的較量,場下則是真金白銀的纏鬥。有數據顯示,中國每年由於網絡賭球而流到境外的賭資超過一萬億元,這相當於2021年西安市的GDP總額。
無數的球迷、僞球迷參與到這個“一腳地獄,一腳天堂”的遊戲中,但對絕大多數賭徒來說,等待他們的往往是地獄。
陳科,曾任南寧市公安局交警支隊七大隊四級警長,接觸賭球後,不僅輸光積蓄、賠上房子,還欠下高額賭債。爲了還債,他開始在收取涉嫌交通違法當事人的賄賂,最終鋃鐺入獄。
鍾垚楨,原浙江省嘉興市經濟技術開發區幹部,在網絡賭球中欠下了近2000萬元的債務後,同樣走上了違法犯罪的道路,僅打印其流水賬目就使用了近兩包A4紙。
李劍,原北京最大團膳公司掌舵人,年銷售額一度3個多億,但卻深陷賭球輸光了家產。
有人甚至因賭球而失去生命。
2014年6月,32歲海口女子王某,看世界盃賭球輸掉10多萬元後自殺身亡。同年,24歲的李志豪因在世界盃賭球欠下10多萬元賭債,他從香港飛利浦大廈5樓跳了下去,當場死亡。
同樣的悲劇反覆上演,但地下賭球這門喋血生意,卻始終如同幽靈,在四處遊蕩,屢禁不絕。
1998年5月,房地產商人唐克強第一次見識到賭球。
在一場圈內聚會上,包廂電視裏放着歐冠的比賽。當終場哨響起,一位朋友跳了起來,大喊“贏了!”,旁邊三個人卻垂頭喪氣,嘴上罵着“臭腳”,手上籤着支票。
足球也能賭博,這是唐克強沒想到的。他更不知道,十多年前,東南亞和香港、澳門的博彩公司就在內地撈金了。
改革開放後,大陸人的錢包鼓了起來;而隨着央視開始轉播意甲、英超、德甲這些頂級賽事,國內的球迷羣體也在膨脹。
要錢有錢,要人有人,這正是足球博彩所需要的最佳土壤。
博彩公司的觸角,最先伸到了廣東。眼看着賭球有巨大的利潤空間,往來港澳的商人成了急先鋒,有人建起了地下賭莊,當上了二手莊家,成爲博彩公司在中國的代理人。
參與其中的賭徒,大多是朋友介紹,並像滾雪球一樣發展壯大。到1998年,國內的地下賭莊已頗具規模,形成了一個如同傳銷般的金字塔體系。
國外的博彩公司排在金字塔頂端,而國內的博彩公司有總代理、代理、帶盤人。每一層的經紀人都是規模不一的莊家,帶盤人則是被莊家僱傭的銷售員,負責把人引入賭場。
2002年,中國歷史性地進入世界盃,人們對足球的關注度大大提升,好多球迷、僞球迷都加入賭球大軍。
爲遏制地下賭球的發展,開賽前的三個月,國家體彩中心主任孫晉芳公開表示:“如果足彩競猜世界盃,無異於抓住了更大的金娃娃”。
話說的很含蓄,但意思大家都懂。在世界盃期間,體彩中心果然發行了關於16強的競彩彩票。
但結果卻讓人大跌眼鏡,當年世界盃足彩銷售不足3億元,相比之下,廣東的地下賭球金額是:二百億。
足彩與賭球的第一次正面交鋒,便以失敗而告終,此後也從未贏過。
房地產商人唐克強,此時也從一名旁觀者成了賭徒。2000年亞洲盃,唐克強先在中韓大戰中輸掉500萬元,後又在02年韓國和意大利的世界盃比賽中,輸掉了公司的流動資金600萬元。
在北京做生意的任傑,在2002年世界盃打開了魔盒。公司的一名員工,向他介紹了一位帶盤人。在世界盃後,他賭起了歐洲五大聯賽。不久,他就輸光200萬元公司資金和200萬元存款、兩套住房、一輛轎車,還欠下百萬賭債。
在亂象最甚之時,一些政府機構甚至也參與其中。湖南郴州市體育局與幾名個體老闆成立郴州體育競猜俱樂部。當地的官方媒體多次播放廣告,鼓勵羣衆參與競猜。據不完全統計,該俱樂部參加人數在10萬人次以上。
在國際賽事之外,東南亞和澳門的賭博集團還瞄準中超聯賽,開出了中國盤。
常見的手法,是委託中間人操縱某些比賽的結果,並給相關人員不菲的回報。在利益的誘惑下,相當比例的球員、裁判,或參與造假,或下場押注,變成了工具與賭徒。
曾經是廣州太陽神隊主力球員的溫俊武,在與廣州鬆日隊比賽的時候,開場不到10分鐘,他自己就“申請”了一張紅牌被罰下場,而那場球的最終比分是1:3,廣州太陽神輸給了鬆日,溫俊武從這場比賽中大賺一筆。
球員與裁判的參與,讓比賽變成了一場深度操縱的賭局,他們可以默契地踢出大冷門、也可以創造兇殘的紀錄。從業人員覆蓋之廣,參與之深,以至於足球圈有句順口溜:“十個球員九個賭,一個不賭是替補。”
參與者賺得不亦樂乎,戰績爲盤口所左右,這讓那些俱樂部的投資方成了大冤種,也引起了他們的警覺。
2004年,重慶俱樂部老總尹明善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:“今年中超至少一半的場次、一半的俱樂部都可能有賭球的現象,賭球已完全氾濫成災”。
由於賭球實在太過氾濫,一些俱樂部不得不採用“人盯人戰術”,連出場陣容和戰術打法,都要在比賽前10分鐘才公佈。
面對賭球造成的種種社會問題,有人主張“堵不如疏”,將地下賭球合法化,通過正確引導人們的博彩心理,減輕賭球的社會危害。
但更具人數優勢的反對方則認爲,將地下賭球合法化,並不能從根本上杜絕非法賭球活動,相反可能弄巧成拙,賭球必須嚴厲禁止。
2006年世界盃前夕,一篇名爲《哭球:一位賭球者的自白》的公開信上流傳,作者名叫任傑。在輸掉所有身家後,他一度試圖自殺,但被妻子救了下來。
在春節和朋友聚會時,有朋友表示,要在世界盃期間好好賭一把。這讓有切膚之痛的任傑做了一個決定:他要自揭傷疤,用自己的親身教訓勸賭球者戒賭,向賭球宣戰。
當時,博彩公司從線下走到了線上,建立了更爲隱蔽和簡單的通道。賭徒們只要在網站上提交申請,並經過特定的認證程序,就可以在博彩網站上擁有自己的賬戶,注入賭資後,即可對不同的比賽下注。
這帶來了顯而易見的變化。一是賭球的門檻降低了,參與的人數在增加;二是大量的騙子冒出來了。球迷在網站充值參與之後,莊家捲款逃跑,或者賭贏也無法提現的情況時有發生。本就是一池渾水的地下賭球,因此更加混亂。
任傑成立了國內首個反賭球聯盟。這是一個賭球者的互助組織,會員需立誓永遠不參與賭球,同時發動身邊的親朋好友戒賭,反賭球同盟會一度在全國範圍內有3000名會員。
每當出現在公衆場合,任傑就反覆向公衆普及一個常識,賭球是不可能贏的。這其中的道理不難理解:賭球本質上是個人和博彩公司博弈,而後者有龐大的團隊分析球隊、球員、歷史數據等情況,再加上規則還是他們定的,當然會以自身的利益爲優先事項。
任傑還以一種更強硬的方式來反擊地下賭球,通過向網友們徵集消息和自己的調查走訪,每隔一段時間將地下賭球網站向公安部門舉報。
2006世界盃期間,中國大陸破獲的網絡賭球案查扣賭資逾億元。2014年巴西世界盃,全國涉案金額超過了180億元。
即便在警方破獲的普通賭球案中,涉賭金額仍然巨大。2008年,上海警方破獲了一樁賭球案件,吸納賭資超過65億元。2013年,成都警方破獲了一起網絡賭球案,賭資流水金額達16.8億元,至少10萬名賭客參與其中。
而任傑甚至把矛頭對準了中國足協,在他看來,“中國足協缺少對假賭黑的有力打擊,客觀上等於縱容了假賭黑,以致造成假賭球的泛濫”。某種程度上,這也讓賭徒們輸得更爲慘烈。
2009年,一場反賭風暴開始席捲中國足球界。那一年,新加坡發出全球紅色通緝令,要求中國協助抓捕王鑫。因爲,王鑫曾於2007年4月運作中國球隊參加新加坡聯賽,並操縱比賽。
王鑫曾任職於山西路虎俱樂部,而在足球圈裏惡名昭著的王珀,正是當時山西路虎的總經理。警方調查發現,兩人在中甲聯賽2006賽季中,與境外賭球網站聯合,操縱了部分比賽。但這僅僅是個開始。
2009年12月4日,在年度中超頒獎典禮上,足協掌門人南勇爲參與足壇反賭打假行動的公安部代表頒發“特別貢獻獎”,但一個多月後,公安部卻宣佈,南勇被依法刑事拘留。
隨後,四大國腳申思、祁宏、江津、李明相繼被警方帶走。其中原因之一便是,在2003年甲A聯賽最後一場,上海中遠對天津隊的比賽中。他們故意放水,賽後一人收到一個行李箱,裏面裝了200萬現金。
這場從民間到官方的反賭球大戰,直到2012年落下帷幕。任傑向警方提交了上千條賭球網站線索,而足球系統內部有10多人被抓。
但任傑想不到的是,人抓了,賭球江湖還在,去除一個行業的積弊,艱難程度堪比重建。最關鍵的問題在於:有縫隙的地方纔能長出草,而這個“縫隙”,便是賭徒們放大的貪婪和慾望。
2010年的一天,任傑修改了他的搜狐博客簽名:“賭球的事情,請撥打110,不要找我。我解決不了,謝謝!”
多年後接受採訪時,他表示:“有些賭球的人真的不值得幫,他們忍一段時間後總又偷偷摸摸去賭,賭-戒-賭,老是循環在這個圈當中,勸不了,我感到更多的是力不從心”。
陀思妥耶夫斯基在《賭徒》中寫道:除非一個人已經淹在水裏,否則他決不會把一根草當作一棵樹幹。
當跌入深淵後,很多賭徒反而會把“賭球”當作救命稻草,在賭和戒之間反覆橫跳。
而莊家逃避打擊的能力,也越來越強,他們開始用各種手段逃避監管,如使用複雜的域名、經常更換域名等等。最常見的是建立多個備用網站,即使主網站被查封,賭球也是不會中斷的,一些賭球的網站甚至被包裝成普通的企業網站。
即便是遇上嚴打,莊家們也自有應對之策,賭徒和代理們可以通過線下投注、兌付。風聲一過,再恢復線上的交易。
2013年,莊傑的博客徹底停更了。博客停更前,他透露當年因賭球而自殺的有58人,而這還是在非世界盃比賽期間。
但大多數人更願意看到的,還是一夜暴富的故事。互聯網上最受歡迎的段子是:
“荷蘭一男子因喝醉酒買了德國7-1巴西,200歐元,6500賠率,創世界盃單場最高金額1300000歐元,摺合1100W人民幣”。
巨大的財富效應,刺激着賭徒們入場,而這些賭球網站也迎合着他們發財的慾望。
他們提供更加多樣的玩法,除賭輸贏、賭進球數,還可以賭紅牌黃牌數的、進球最多的、誰先換人的,甚至連球員的髮型也賭,這是正規的體育彩票無論如何都無法涉及的。
此外,他們宣稱還能提供無上限的賭球獎金,即便是比賽期間也能下注,這更是讓賭徒們趨之若鶩。而無所不入的互聯網,使他們觸達賭球網站也越來越方便。
2022年世界盃,賭球與反賭球依然是一個重要的話題。目前,已有福建、瀋陽、天津、上海、安徽、江西、杭州等多地警方披露了關於賭球案件的破獲情況。在高壓嚴治的態勢之下,賭球的幽靈開始披上各種僞裝。
一些所謂的球迷羣,在比賽開始前大搞“地下賭場”。還有一些不法分子在彈幕或者社交媒體上發佈賭球贏錢的信息,引誘用戶進行“一對一”式的聊天或者點擊陌生鏈接,從而繞開監管,最終實現賭球或詐騙。
儘管造就財富盛宴的故事永流傳,但對大多數人來說,卻很難贏下這場賭局。
幕後莊家永遠是穩賺不賠的角色,他們賺的是手續費,只要兩邊下注金額大致平衡就可以了。即便是不平衡,他們還可以調整賠率保證他們盈利,比如當一方投注量增加,賠率就會下降。在莊家成立的專業計算團隊中,甚至還吸納了保險精算師。
作家孔二狗在《賭球記》中寫下這樣一句話——“這個時代,每個人都想賭上一把”。但這句話,還有一個屬於莊家的版本:這個時代,不怕你贏錢,只怕你不想賭上一把。